腊月的云州,寒风像裹了碎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凋敝的街巷。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几片残雪黏在枯枝败草上,更添萧瑟。
这里是前朝靖安侯的封地,侯府早已败落多年,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牌匾,和府邸深处那位深居简出、为亡夫守节的年轻寡妇——沈明昭。
靖安侯府西侧,一处偏僻却异常整洁的佛堂内,檀香袅袅。
沈璃(对外称沈明昭)一身素净的月白棉袍,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低眉垂目,跪在蒲团上,指尖捻动着一串光润的佛珠。
暖黄的烛光映着她瓷白的侧脸,勾勒出温婉柔顺的轮廓。她口中无声念诵着经文,神情虔诚而宁静,仿佛一尊没有悲喜的玉观音。
只有佛龛后阴影里侍立的老嬷嬷——赵嬷嬷,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才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副近乎完美的“守贞”姿态,心底却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谁能想到,这位被云州上下视为贞洁典范、连府门都极少踏出的未亡人,执掌的却是足以搅动半个乱世风云的庞然大物——“织锦阁”?
“笃、笃、笃。”佛堂外传来三声极轻、间隔规律的叩门声。
沈璃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并未睁眼,只微微颔首。
赵嬷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片刻后,她带回一个蜡封的小竹筒,还有一句压得极低的话:
“小姐,‘锦州’那边的‘线’断了,新到的‘云锦’被‘灰鼠’盯上了,管事请示如何处置?另外,‘北边’风雪太大,‘路’不好走,要加‘炭火钱’。”
沈璃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在烛光下清亮如寒潭,方才的温婉柔顺瞬间褪去,只剩下沉静的冰冷与洞悉一切的锐利。
她接过竹筒,指尖灵巧地挑开蜡封,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上面是只有她和核心成员才懂的密语符号。
“灰鼠?不过是想坐地起价的跳梁小丑。”沈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告诉管事,按老规矩三办:
一,断了他们下个月的‘粮道’;
二,放风声给他们的对头‘黑鸦’;
三,云锦,原价九折,直接卖给‘黑鸦’。至于‘炭火钱’…”她略一沉吟,指尖在佛珠上轻轻一敲,“批了,翻倍。
‘北边’的路,必须畅通。另外,让‘雀儿’盯紧‘邺城’动向,尤其是镇北侯府的。”
“是。”赵嬷嬷心领神会,迅速记下。老规矩三办,是小姐惯用的雷霆手段:
断其生路,引其内斗,釜底抽薪。翻倍的“炭火钱”,则彰显了北线情报的至关重要。
处理完这些,沈璃站起身,理了理素净的衣袍。
“备车,去‘云裳坊’看看新到的‘织机’。府里太闷,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她的语气恢复了那种柔弱的、带着淡淡愁绪的调子,仿佛刚才那个运筹帷幄的女子只是错觉。
寡妇的身份是枷锁,也是最好的掩护。偶尔以视察亡夫遗留产业为由出门,合情合理。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在赵嬷嬷和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精悍的车夫护送下,驶出了靖安侯府的后角门。
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云裳坊是云州城里最大的布庄,明面上是沈璃亡夫留下的产业,实则早已被她暗中改造为“织锦阁”在云州的重要据点之一,更是改良织机、研究新工艺的核心工坊。
穿过前厅热闹的买卖场面,沈璃和赵嬷嬷径直进入守卫森严的后院工坊。
巨大的水轮带动着崭新的改良织机发出低沉的轰鸣,效率比旧式织机快了数倍。
沈璃仔细检查着新织出的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指尖拂过细密坚韧的经纬,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她低声向负责此处的女管事交代了几句关于进一步改进梭子结构的想法,对方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敬佩。
“小姐真是天纵奇才,这新织机一出,咱们的布匹成本至少降两成,韧度还增了三成!
那些眼红的…”女管事话未说完,沈璃便轻轻抬手止住。
“做好分内事即可。”沈璃声音温和,目光却扫过工坊内忙碌的女工,“告诉她们,这个月工钱加一成。
年关将近,都不容易。”收买人心,稳固根基,是乱世生存的不二法门。
在工坊停留了小半个时辰,处理了几件紧要事务,又通过工坊内一条极其隐蔽的密道,接收了一份来自南方水路的重要情报后,沈璃才准备打道回府。
冬天天黑得早,灰蒙蒙的暮色已经开始笼罩四野。
回程的路,选择了相对僻静的城郊小路,能更快些。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车帘。沈璃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梳理着今日获得的信息:
北狄异动频繁,镇北侯萧彻似乎刚打了一场硬仗…“灰鼠”不足为虑,但背后隐隐指向另一个对“织锦阁”虎视眈眈的势力…
突然,拉车的马匹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车身猛地一顿,剧烈地颠簸起来!
“吁——!”车夫老秦低喝一声,死死勒住缰绳。赵嬷嬷瞬间绷紧了身体,将沈璃护在身后,枯瘦的手已悄然按在腰间软剑的机括上。
“怎么回事?”沈璃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官道岔路口,横七竖八倒下几具穿着破烂皮袄的尸体,鲜血将雪地染红了大片。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铁锈般的肃杀。显然,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厮杀。
“小姐,是流寇火拼?还是…”赵嬷嬷声音凝重。
“不像普通流寇。”沈璃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尸体上的伤口——干净利落,一击致命,是军中好手的手法。
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不远处一片被压倒的枯草丛中。
那里似乎…有微弱的喘息声?还有一股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属于顶级金疮药的味道?
“老秦,戒备。嬷嬷,跟我下去看看。”沈璃当机立断。
乱世之中,好奇心会致命,但有时,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或灾祸。她需要判断,这滩浑水,是躲,还是…蹚!
赵嬷嬷刚想要劝阻,但看到沈璃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只得率先下车,警惕地环顾四周。
沈璃戴上风帽,遮住大半面容,也跟着下了车。寒风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枯草丛。拨开半人高的枯草,一个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男人赫然出现在眼前!
男人身材极其高大,即使蜷缩着也难掩骨架的宽阔。
他穿着一身被血污和泥土浸透的玄色劲装,衣料质地不凡,却多处破损,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最重的一道在左胸下方,皮肉翻卷,鲜血仍在汩汩渗出,将身下的雪地染成暗红。
他脸上也满是血污和尘土,看不清面容,只有紧抿的薄唇和即使在昏迷中也紧锁的、充满戾气的眉头,透露出一种濒临绝境仍不肯低头的凶狠与顽强。
吸引沈璃目光的,是他腰间滑落一半的一块玄铁腰牌!
腰牌样式古朴,边缘雕刻着凶悍的狼头图腾,中间一个笔力千钧、仿佛带着兵戈杀伐之气的阴刻大字——镇北侯,萧彻!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起来。